码麦垛

这里人就叫麦摞，摞麦摞才顺口自然。《新华字典》、普通话叫麦垛，总感觉别扭。没有一个人把麦摞叫麦垛，但不叫垛奈何？

平塬上的每一块麦地、山地上的每一个梯田里的麦子割的时候，前面一个人负责打腰(两束麦子，穗子交叉拧一下，用来捆麦子，称腰)，后面一个人负责捆起来，割上两步就能捆一个捆。500米、上千米之间的距离直直过去，叫征子，割一趟就叫割了一征子。一征一征割过去，但见一行一行的麦捆，盯着壑壑，指下一行一个点在上一行的两个点之间；村妇又说，横是行行，顺是样样；指天然的几何图案自然形成，劳动人民的智慧在此结晶。麦捆三五天就这么摆满整整一个塬，几百里之间，麦捆比阅兵式的千千万万阅兵队形还要整齐，辅助劳动力去把它20捆立一堆，让太阳晒着。回来的时候，手推车、架子车运麦捆于大场肠。手推车是把头朝中间，根朝外，左右交叉摆起来，麦头沉下去，装上四五层，把人堵住了，看不见路，中间用绳子捆起来，人推上一直看不见路，前面有小孩子以绳子拉着车子。架子车是在车厢里顺着装十几捆，高过车框以后还是头对头叠装，能装手推车的3倍的量，一根绳从前面捆到后面，人在前面拉着，有慢坡的时候，有小孩主动来推上去。运一趟能挣手推车的三倍工分。从四个方向上坡拉到大场倒下来，空车走人。孕妇、小孩子、学生、腿脚不健康的，他们一捆一捆用两只手拉上五捆麦，拉到很远的边上，一捆一捆立起来。这时候你只用盯着麦穗看，整过是小麦的海洋，让太阳暴晒吧。

天气阴了，要下暴雨，晒了好多天，现场放不下不断增多的麦捆，两个把式站在地上，助手劳力把小麦拉来扔下走了，把式把根朝外头朝内，一会儿就弄了三间房大的一个圆，里面的麦捆一一摆顺，不留空隙，双手把第二层、第三层、第四层摆好，第五层开始有收分的一圈摆过来，常人看不出收分，每一捆互相逼迫的力气是硬功夫，谁想拔出来一捆是不可能的，如果能拔出来，将来这个麦垛必然自己倒塌，四分五裂。一捆小麦一捆小麦头微妙的一个压着一个，这么一圈压下来，实际上用的是榫卯原理，严丝合缝扣的紧紧的，全场的人能看懂这个门道的没有两三个。

现在顶当的人来了，也有个别的女人，手里拿着自家的木叉，要显神威了，一叉插一个麦捆，轻轻一甩，甩到中间，两个把式已经不知不觉地陷在两米高的麦垛里面了，他们快快地把麦根朝外，双手镶嵌的很到位，甩木叉的人很有眼色的把麦捆摔到应该摔的地方，中间的是一个压迫一个，边上的是一个逼迫一个就这样在上升。

一会儿就看不见了麦垛的中心，只是用力的把麦捆扔上去就行了。第五层开始的收分就是收缩1mm、2mm，他们是用眼睛收的，看起来没有收缩，实际上有尺寸。他们的主要注意力是大声的骂着脏话和土话、流氓话，只要没有姑娘，大部分是年轻媳妇，麦垛上下的男子汉都可以说笑话，笑话在文化大革命当中、阶级斗争高潮的年代也没有任何限制，大家去说就有了力气，有了笑容，下苦的农民都回到了青春年代，都成了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，都会说敌人一天天烂下去，我们一天天好起来。

鸡骨头马沙、撂腿子倔牙，被认为是垃圾人，他们一个人双手拉着六捆麦在地下拖着，不用提起来，借一点点力气往前走，六捆麦就能跟上人前进，他们自觉的有眼色的在这一圈的任何一个空白处扔下就走，他们把跟前的远处的麦捆拉来，顶当的人扔上去，场面一直在扩大，七八米、十几步、二三十米、五六十米外的麦捆一点一点拉在了垛下。

直径20米高度40米老汉大雪天戴的一种帽子式样的麦垛马上就要落成了，到了最上层，只用一捆麦，一直把头向里面收缩，最后用半捆，立起来一捆，没有几个人发现，有窍道的老汉做了很久做成一个帽子，麦捆里重新挑拣出最长的麦子再捆起来，根在地上墩了又墩，麦头朝上，很长时间才墩成，然后一把一把麦梢上搬下去，一圈一圈彻底搬完以后，一个伞一样的帽子成了，最高个子用木叉插进，搬来一个梯子，他爬上去，下面的人用叉挑给他，他挑上去，交给顶上的人，上面的老头儿把帽子接上，稳稳当当地戴在上面，就能把未来四五十天下的所有的暴雨、连阴雨隔开，雨不至于渗透到麦垛里。上面的人怎么下来的，大家都没注意。

另外的几个把式又开始踩了三个麦垛，高度两米已经有了。

三天过去，四天过去，在大场边上，十六七个大麦垛摞起来，这个空间挡住以后，原来能看见北方的木楼、核桃树，西方的小学，南方走街里的路，都看不见了，这是一批新的地标建筑，而这个建筑物是麦捆建起来的。三十多个垛起来以后，就能看见这个生产队今年的家当和富裕的程度，财富从地上冒出来了，竭力向上增高，向四周扩散，这是财富的埃及金字塔。三分之一塬上的麦，还正在割的当中，摞麦垛是不到20个人做的事情。后来麦垛越来越显黄色，变成棕色，棕色变成棕黑色，七八月还下连阴雨，里面的麦头和颗粒不会长芽变质。

这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小麦垛林，从古至今，直径之大，高度之高，数量之多，只有这二三十年的历史中出现。过去地主的财富再大，仅仅有四分之一，三四个大地主组成一个生产队，现在就是一个。

四五十天了，叫嫂子的新媳妇和没结婚的小伙子在里面摸一摸，压一压，亲一亲，或者更亲密的举动，只有他们知道，也有没有找下对象的在里面很有分寸的亲热一会儿。这个四五十天寿命的建筑物的空间里，只能藏一个人，仄一个人。麦垛林，对他们来说是最幸福的乡愁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温馨的爱情感觉浸透的亚当夏娃的伊甸园。

再过七八天，所有的麦地的麦割罢了，就从最近的一个垛开始，小孩儿爬上去，一捆两捆的往下，全队的社员摊开碾场，每天能消灭两个麦垛。

四五十天了，麦草麦穗麦粒麦杆整个要发烧，发烧以后又凉下去，这是热处理，也是冷处理，天然的自己处理。不是每一个农民都知道，妇女更不知道，这样发酵过去的小麦，擀长面异常长，有劲道。蒸馒头小麦的香勃发，白色纯粹。小麦的毒素自然消除。这像白酒一样，变成了熟酒，原来还是生酒。前几天每一口人分的十斤小麦，是从地里刚刚拉回来的麦捆摊开碾的，没有发烧，也没有解毒，那个面条吃起来没有麦面的醇香。